作者简介：刘丽敏，福建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师教育学院博士研究生，福建农林大学国际学院讲师。

20世纪90年代以来，继承语教育(heritage language education)在美国得到广泛关注并逐渐发展为应用语言学及外语教育研究的分支学科。根据玛利亚·波林斯基（Maria Polinsky）的定义，继承语是指“因语言环境改变而未能完全掌握的母语或第一语言”。^[1]在美国，继承语主要分为三类，即移民继承语（如汉语、日语等）、原住民继承语（印第安语）以及殖民国继承语(德语、西班牙语等)。西班牙语是美国使用人数最多的第一大继承语，近年来随着华裔移民数量的不断增加，汉语成为美国第二大继承语。然而，受到美国政府语言同化政策的桎梏，与其他族裔移民一样，华裔移民面临着汉语继承语保持与传承的困境。据统计，只有40%的华裔二代移民能熟练讲汉语，而到第三代移民这个比例快速下滑至10%。^[2]以笔者在美国社区中文学校担任志愿者的经历来看^①，大多数华裔二代只能听懂汉语，他们大都不愿或不会说汉语。一方面继承语研究的发展使继承语学习和保持的价值日益凸显；另一方面在英语强大的熔炉效应下，华裔移民汉语能力流失的现象亟须得以重视。本文拟通过相关文献资料，并结合笔者自身在美国的观察与实践，从家庭、社区中文学校、K-12学校以及高等院校四个层面对美国汉语继承语教育的现状及问题进行梳理与分析。

一、家庭语境下的汉语继承语教育

继承语教育与外语教育最大的区别在于它起始于家庭，与家庭语言规划和实践密切相关，而这主要取决于父母及其他家庭成员对自身继承语和族群文化的态度。有研究表明，与其他族裔相比，华裔移民在美国社会向上流动的趋势最明显，但是继承语流失的状况也最严重。^[3]一些华裔移民对子女学习汉语持有排斥心理，主要原因是他们认为只有完全摒弃本国文化的影响才能更快更好地融入美国社会，因此在家庭中他们不强调子女学习和继承汉语，也没有利用有利的语言学习关键期和语言环境来帮助子女掌握汉语。在这样缺乏听说环境的家庭中成长的华裔移民子女通常不会使用继承语，汉语水平与将汉语作为外语的学习者没有显著差异。

但是大多数华裔移民对子女汉语学习持积极态度，特别是近年来随着中国国际影响力的增强以及华裔移民整体文化素质的提升，华裔移民愈发重视对子女的汉语教育。他们认为，具有较高的汉语水平有利于加深子女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有利于他们未来成为双语人才，也有利于他们在就业方面拥有更多的机会。^[4]这与笔者所接触到的华裔父母的观点吻合，他们在实践中帮助子女学习汉语的常见方法有：规定子女在家中必须使用汉语；让子女接触更多的汉语电视节目；运用各种通信设备与国内亲友保持交流；带子女回国接触和体验中国文化。多数华裔父母不要求子女识读汉字或书写汉字，而更关注他们的汉语口头交际能力，但是仍有一些父母坚持让子女阅读汉语书籍，教授他们书写汉字并且布置汉字书写作业。

父母及其他家庭成员对继承语保持和发展的重视，对华裔子女汉语继承语学习有重要影响，而且父母越早让子女接触继承语越有助于他们熟练掌握和使用继承语。熙贞·帕克（Heejung Park）等指出幼年时期的语言经历为继承语的习得与保持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独有的优势。^[5]华裔父母在子女汉语的继承与学习方面进行了诸多努力和尝试，这对子女未来成为英汉两种语言的熟练掌握者大有裨益，但这在现实中也面临着一些困难和挑战。首先是盎格鲁·撒克逊主流文化的影响，英语、基督教和新教价值观是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的基本要素，一些华裔移民为了融入主流社会与文化摒弃了汉语和中国文化的传承；其次是父母与子女在对待汉语学习态度上的分歧，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子女没有跨文化的人生体验，他们在儿童时期通常无法理解学习汉语的意义和价值，因此不愿意为汉语学习付出努力；最后是父母的意愿和实践存在落差，尽管一些华裔父母强烈期望子女学习汉语，但在实践中由于工作、生活等各方面原因无法真正落实对子女汉语学习的指导。

总体而言，家庭语境下的汉语继承语教育呈现出两大特点：一是向上的社会流动伴随华裔子女汉语能力的快速弱化与流失；二是父母对子女汉语继承语教育的高意愿与实践中的低付出形成反差。克拉拉·布朗（Clara Brown）认为继承语的传承与保持是非常复杂的，仅仅依靠父母的努力无法决定最后的学习效果。[6]因此，华裔父母还需要借助社区中文学校来帮助子女传承和学习汉语以及中国文化。

二、社区中文学校的汉语继承语教育

美国最早的社区中文学校可追溯至19世纪70年代，自创办以来这些学校一直独立运行于美国主流教育体系之外，是华裔青少年接受汉语继承语教育最重要的场所。目前社区中文学校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类主要以教授繁体字和注音符号为主，另一类则以教授简体字和汉语拼音为主。第一类学校主要由全美中文学校联合总会（National Council of Associations of Chinese Language Schools）的下属学校构成，这些学校由台湾或香港移民创办，遍布美国47个州，注册学生已超过10万人。第二类学校主要由全美中文学校协会（Chinese School Associa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下属学校构成，这些学校由改革开放后赴美的大陆移民创办，目前学校数量已超过400所，遍布美国41个州，注册学生已达8万人。两类中文学校大多以非营利性为主，由华裔移民家长自发组织、管理和运行。学校规模大小不等，在华人聚居的地方学生多达上千人，而其他地方的学生可能只有几十人。笔者所在的静水中文学校地处美国中部俄克拉荷马州，由于该市华裔人口较少，目前这所中文学校的学生只有数十人，虽然规模不大，但是从侧面反映了华裔父母对子女汉语教育的重视以及社区中文学校逐渐从华人聚集的东西岸向其他地区覆盖的趋势。

根据上课时间的差异，这些学校主要以三种形式运行，周末中文学校、课后中文学校及暑假中文学校。规模较大的周末中文学校每周上课时间为3小时，其中2小时用于学习汉语，1小时用于开展中国文化活动，如舞蹈、毛笔字、武术等，规模较小的学校一周只安排2小时的汉语学习课程。课后中文学校的上课时间安排在周一至周五下午3点至6点美国K-12学校放学之后，开设课程一般为1小时的汉语学习，1小时的中国文化活动及1小时的英语、数学等课程辅导。暑假中文学校则是在暑假集中上课，持续时间6～8周，每周从周一至周五，上课时间至少3小时以上。当前一些社区中文学校已经开始尝试获得K-12主流学校的学分认定，如在旧金山，学生每年可以参加由市教育局组织的语言测试，通过测试的学生可以获得所在高中的5个学分。获得主流学校的学分认定是社区中文学校发展的巨大进步，但是这仅局限于一些规模较大的中文学校，而且目前数量仍然十分有限，如在北加州共有87所社区中文学校，但只有9所获得学分转换资格。^[7]

社区中文学校的汉语继承语教育对华裔青少年的汉语学习及文化认同具有积极影响。研究表明，中文学校不仅可以让华裔青少年学习汉语和了解中国文化，而且使华裔移民家庭之间也因此形成稳固的社会关系网络。^[8]他们彼此分享信息和资源，交流对美国主流文化的认识，同时也共同营造汉语语言环境，使华裔青少年结识更多的华裔朋友，让他们有机会通过交流来促进自身民族身份的认同。社区中文学校近三十年发展迅速，分布不仅局限于华裔人口集中的唐人街社区，也遍布大学城和郊区等，已然成为华人社区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是在其发展的背后也存在着种种困境。首先是学习预期与学习效果的差距，由于主流社会的英语语言环境以及有限的汉语学习时间，华裔青少年在社区中文学校的汉语学习很难达到预期目标，学生在课堂内外的大部分时间仍然使用英语交流，只有在师生交流中才偶尔使用汉语。其次是师资及教学设施的匮乏，大部分中文学校的教室是租借的，如笔者所在中文学校的教室是向大学租借的，因此教室布置不像K-12学校的教室符合学生的年龄特点，而汉语教师多由学生家长或留学生志愿者担任，虽然他们自身具有较高的汉语水平，但是一般没有受过汉语教育的专门训练，对语言教育方法的认知有所局限。最后是与K-12学校和高等院校的合作问题，社区中文学校长期以来被认为与美国主流教育无关，由此美国社会对社区中文学校的汉语教育认可程度较低。在此情境下，社区中文学校倘若要谋求进一步的发展壮大，需要积极寻求与公共教育和高等教育的合作。

三、K-12学校的汉语继承语教育

根据美国外语教育委员会2011年的报告显示，汉语、日语、韩语和越南语是K-12学校阶段外语教育可供选择的亚洲语种。其中汉语作为外语教育在近几年的发展尤为迅速，2004—2005年间注册汉语班的学生数是20192人，2007—2008年间学生数达到59860人。^[9]由于政策和资源的限制，K-12阶段华裔学生的汉语继承语教育是与汉语外语教育相混合的，目前最受欢迎的汉语教育模式是汉语沉浸式教育，其中包括单向沉浸式教育和双向沉浸式教育。前者是单纯的汉语外语教育，针对英语本族语或其他语言学生的汉语学习；后者则是在班级里有数量相同的英语本族语学生和汉语继承语学生共同学习汉语。根据汉语授课的时间，双向沉浸式汉语教育以90：10和50：50两种形式展开。90：10是指在小学二年级之前90%的课程采用汉语授课，10%的课程使用英语授课，三年级后过渡到汉语和英语授课时间各占50%；50：50模式是指从幼儿园起就保持50%的汉语授课和50%的英语授课。双向沉浸式汉语教育的服务对象是英语本族语学生和汉语继承语学生，教学目标是使他们能够达到或高于同年级学生的学业成绩水平，熟练掌握英汉两种语言并且具备积极的跨文化交际态度。

除此之外，汉语课程于2007年正式成为美国大学预修课程(Advanced Placement， AP)的考试科目之一，AP考试由美国大学理事会（The College Board）主持。美国大学已经普遍把学生AP考试的表现作为大学录取的重要依据之一，学生只要通过这些课程的AP考试就可以抵扣大学学分，这样不仅可以减少大学学习课程，而且可以减轻大学学费负担。如果要通过汉语AP考试，学生不仅需要具备流利的汉语表达能力，而且需要具备一定的中华传统文化知识。基于此，从2006年起美国不少高中就开始设立AP汉语课程，课程难度和范围相当于美国大学四个学期（约250小时）的外语学习，主要内容包括汉语听说读写及中国文化。课程全部使用普通话教学，汉字书写可以自行选择简体字或繁体字。自2007年5月首次举办AP汉语测试以来，参试人数以每年平均25%的速度递增，AP汉语考试促使美国主流学校重视汉语教育，极大地加快了美国K-12学校开设汉语课程的进度。^[10]

尽管汉语双向沉浸式教育和AP汉语课程为美国K-12主流学校的汉语继承语教育注入了活力，但是其发展仍潜藏着一些障碍。从宏观角度来看，美国政府的语言教育政策是以同化少数族裔语言为宗旨的英语单语政策，特别是2001年《双语教育法》取消以来，主流学校的双语教育以缩减性双语教育为主，目标是使少数族裔学生实现从本族语向英语的语言转换。K-12学校是实行语言同化政策的主要场所，因此主流学校大多对学生保持继承语能力持漠然甚至负面的态度。当前K-12学校的汉语沉浸式教育虽然属于添加性双语教育，但是其主要目标是让英语本族语学生学习和掌握外语，汉语继承语学生注册人数占比很低。根据对密歇根州一所小学的汉语沉浸式教育项目的调查显示，幼儿园阶段有106名学生注册该项目，其中汉语继承语学生只有5人；K-6年级共有278名学生注册学习，其中汉语继承语学生仅有14人。^[11]从微观层面来看，继承语学习者通常具有较强的听力和口语技能，但是读写技能有限，他们的学习特点与外语学习者存在较大差异。然而大部分外语教育或沉浸式教育的教师此前接受的都是第二语言教育训练，他们对于继承语学习者的学习特点还缺乏了解，无法提供有针对性的语言教育。从汉语AP考试设置以来出现的汉语学习热现象可以看出，K-12学校汉语教育项目的开办很大程度上有赖于高等院校对汉语教育的重视程度，因此高等院校的继承语教育及相关研究的展开对K-12学校的继承语教育具有领航作用。

四、高等院校的汉语继承语教育

高中以前华裔子女学习汉语的推动力主要来自父母或者其他家庭成员。进入大学阶段，华裔子女通常会从被动遵循父辈要求转向主动自愿学习汉语，在对美国5个州6所大学的汉语继承语学习者学习动机的研究中发现，汉语继承语学习者的学习动机发展是非线性的，也就是说他们通常经历了儿童时期的挣扎、青少年时期的叛逆以及大学时期的回归。^[12]全美继承语资源中心（National Heritage Language Resource Center）的调查也显示，高校继承语学习者的学习动机更多是以族群和文化认同为目的的融入性动机，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继承语学习者学习和继承自己的母语。

美国高校的汉语学习人数近年来呈明显增长趋势，2000年注册学习汉语的大学生是34156人，到2016年达到近7万人，这其中包括两类学生，汉语继承语学习者以及汉语外语学习者。大部分的汉语课程仍然是围绕汉语作为外语学习者而设计的，据统计，71%的高校汉语课程同时向两类学生开放，61%的高校汉语课程只对汉语作为外语的学习者开放。[13]也就是说大部分华裔学生是与汉语外语学习者同堂学习的，这种课程通常从最简单的汉语知识开始教授。课程分为两个学年，第一学年为初级汉语，主要是汉语拼音及口语训练；第二学年为中级汉语，主要是汉字阅读和书写的教学。由于班级里学生的水平差距悬殊，课堂通常采用任务教学法，让不同水平的学生完成不同的任务。越来越多高校已经开始在外语课程设置中增设专门的继承语教育项目。如弗吉尼亚大学于1999年开始为汉语继承语学习者另设汉语班，这种班级的上课进度比普通外语班快，教学内容根据继承语学习者听说能力强、读写能力弱的特点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注重将华裔学生汉语使用的语境从家庭拓展至学术或工作语境。相较于与汉语外语学习者混合的班级，这样有趣且富于挑战性的课堂能够让华裔学生取得更大的进步。

不仅如此，2002年起美国一些高校开始推出语言领航项目（Language Flagship Program）。这一项目由美国国防部全国安全教育计划（National Security Education Program）资助，国际教育协会(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执行，目的是通过改变外语学习方式来培养高端外语人才，从而提升美国国家安全和全球竞争力。目前全美有21所高校设有25个领航项目，所含语种包括汉语、俄语、阿拉伯语等十种关键语言，项目对象最初是研究生，2006年起推广至全美本科生。[14]其中开设汉语领航项目的大学包括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密西西比大学、俄勒冈大学等12所大学，参与汉语领航项目的学生在自身专业之外选择汉语作为第二专业，该项目提供奖学金资助学生学习汉语，提供机会让学生到中国大学进行交流学习，组织暑假项目到中国参观了解中国文化，而且组织学生到中国相关领域进行实习。这一项目使汉语教育的时间延长至研究生阶段，为培养精通汉语的高水平人才提供了有利条件。

华裔学生是美国高校汉语学习的主力军，特别是在美国西海岸的一些公立大学，华裔学生的比例很高，高校也陆续开设专门的汉语继承语教育项目，但是在发展过程中仍存在一些问题有待解决。首先是政府与学界语言价值观的分歧，美国政府英语单语教育政策始终没有改变，虽然9·11事件以来美国政府开始资助一些关键语言的教育以培养高端的外语人才，但动机主要是出于对国家安全的考虑，背后的逻辑是这些关键语言国家对美国存在潜在的威胁；而美国学界则更加强调尊重继承语学习者继承母语的权利以及继承语作为一种资源对于个人和社会的宝贵价值。其次是华裔学生的汉语能力评估，由于华裔学生进入高校前接受的汉语继承语教育参差不齐，客观评价他们的汉语能力十分困难，这就导致无法对他们进行合理地分班、有效地教学和准确地评估学习效果。最后是K-16阶段汉语教育的有效衔接，目前社区中文学校、K-12学校和高等院校的汉语继承语教育虽然进行了一些合作的尝试，但是还没有形成K-16阶段汉语教育的连续性学习。华裔学生在不同阶段不断重复学习汉语基础知识，这不仅不利于他们深入学习汉语，而且也导致教育资源的浪费，出现汉语继承语教育费时、低效的现象。

五、结语

本文梳理了汉语继承语教育在家庭、社区中文学校、K-12学校以及高等院校的实践进展及存在的问题，从中可以看出家庭层面的汉语继承语教育受制于父母及家庭成员对汉语传承的态度及实际的付出；社区中文学校是汉语继承语教育最重要的支柱，然而面临着师资匮乏和游离于主流学校之外的窘境；K-12学校的汉语教育项目有所增加，主要的教育目标却是让非华裔学生将汉语作为外语进行学习；高等院校的继承语教育及研究广泛开展，但是与社区中文学校和K-12学校缺乏有效衔接。

尽管面临种种困难，但不可否认的是美国汉语继承语教育近年来发展迅速。这首先得益于继承语研究的深入，继承语研究的升温使少数族裔语言的价值在美国这样英语占据强势地位的国家重新得到认可和重视。然而这一发展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中国综合国力的增强和文化软实力的提升，“中国现在发展速度这么快，我们很骄傲，也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和祖国有更多情感上的联系”，这是笔者在中文学校常听华裔父母提及的坚持让子女学习中文的理由。一个国家语言的传播与这个国家的影响力密切相关，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促使华裔移民重视子女的汉语教育，也促使美国政府关注汉语教育，从而推动了各个层面汉语继承语教育的发展。国家汉办也可以以此为契机，加大与美国政府的交流合作，为美国华裔子女的汉语继承语教育创造更好的条件。

附注：

①笔者于2018年8月至2019年8月赴美国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访学期间，在当地静水中文学校作为志愿者担任汉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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